无名
小短篇,一发完~
边城是伤心地,傅红雪是伤心人。
那月色连着血色,背后是瞧不见路的连绵大漠。他跛着脚,却只得往前走。
前方才有光。
光才是逃离孤寂的地方。
其实死也是,但傅红雪不能死。
即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。
傅红雪于前几日,捡着个人。那人摊在石头块上,血流了一地,却见胸口还微微起伏着。
他头发已成灰白,面貌却还是少年模样。
傅红雪看了一眼,只是这一眼,让他决定救他。但究竟是为了什么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傅红雪脸上还是淡的很,看不出喜悲。人却将他背在背上。
那人难闻的很,身上充斥着血腥和土味儿,傅红雪却连眉头也没皱。
边城一役后,人还是那个人,只是没那么大气性了。年少鲜衣怒马嬉笑怒骂,脸是淡的,心却不是。现下心却是彻底淡了的,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。那颗心除了跳动,也再无作用了。
那人是在三日后转醒的,醒来的时候,傅红雪正在桌边喝水。左手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把漆黑平常的刀,仿佛是天生长在他手中一般。
傅红雪这一生能离开许多人,这把刀却是离不开了。
那人勉强坐起,围顾一周,最后视线停在傅红雪那里,问“少侠,为何要救我?”
傅红雪顿了顿,道“不为何。”
心下却也一惊,他本不似叶开般爱多管闲事的。
又听那人道“在下连城璧,请问少侠是…”
“傅红雪。”
连城璧是听过傅红雪这个名字的,当下心中一惊,面上却没显露。
“原来是傅少侠…”
又过三日,连城璧已能下床走路了。
傅红雪本就是清冷之人,连城璧也内敛的紧,三日之间,两人的对话寥寥无几。
除了吃饭,喝药再无其他。
傅红雪一人也是过,连城璧也不似叶开话多。除了每天熬药和多做一个人的饭之外,也无其他不妥。
只是他忘了,以前的傅红雪,是不会为一个陌生人停留的。
连城璧坐在桌边,喝完药,上下打量着傅红雪,笑道“这样看,我与少侠…倒有几分相似。”
“哪里?”
“长相。”
傅红雪撇了连城璧一眼,“那又如何?”
“并不如何…只当我与少侠有缘吧。”
连城璧嘴角噙着笑,眼睛却并没有笑意。傅红雪望了他一会儿,说“你先躺回去休息吧。”
连城璧也没说话,只是淡淡一笑,笑容里好似有一些嘲讽,然而究竟如何,傅红雪没深究。只是
拿起他一直握着的那把漆黑平常的刀,出门练刀去了。
连城璧看着他,看他出刀利落,招式并不花哨,却可刀刀要人性命。
这人啊,练的是舔血刃的功夫,出刀必见血。心思也轻。连城璧继而怜悯了番自己,为了这君子的名号,总是要学些花架子的。他出剑也不慢,可总是存了些心思在。眼前的人,不可杀之,于是在出招气势上就输了人家一截。
傅红雪这个人,总有点他学不来的东西。
连城璧又不想这样自怜自艾下去,于是便也不看了,遂了傅红雪的话,床上躺着去了。
他摸了摸怀中,掏出那本逍遥侯记载江湖秘闻的书籍,他不由又嘲笑了一番傅红雪。
这人,没有一点行走江湖应有的戒心,救一个现下江湖人人喊打的大魔头,都不先去搜搜他身上有什么。
傻的可怜…
他翻到某一页,上面清清楚楚记载了,魔教大公主花白凤的儿子傅红雪,是无垢山庄庄主连城璧一母同胞的弟弟。
他也是听母亲说过的,说他本有个同胞的弟弟,只是在娘胎的时候,养分都被自己吸收了去,于是一生下来,便药石罔效,夭折了…
臭名昭著的浪子叶开才是花白凤儿子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传遍了,不是个秘密,那傅红雪呢?
傅红雪是连城璧弟弟的事,就让它永远烂在土里吧。
于是连城璧将那页撕了去,不准备让任何人知道。
他一觉就睡到了晚上…
伤重之人本身就是要多睡的,更何况他是将死之人。
醒来的时候,傅红雪人和桌子上那碗药都在屋里。药已经凉了,但傅红雪没有叫他,也没有把药去热一热的意思。
连城璧本身也不是娇气的人,下了床,把桌子上那碗凉药一饮而尽,而后皱了皱眉。
“这药啊…果真没酒好喝。”
傅红雪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道“我曾经有位故人,很喜欢喝酒。”
连城璧淡然一笑“我也曾有位故人,很喜欢喝酒。酒对江湖人来说,总是意义颇重一些的。而对我们来说,酒就是穿肠的毒药,碰不得…”
“我们?”
“其实你我都算不得江湖人。我心思重,总想着名与利,还有出人头地。我这种人,就是祸害江湖的孽障。你心思轻,这趟水那么深,也不免有尔虞我诈,你这样的出来闯荡江湖,总不免要被我们这种孽障祸害的。”
傅红雪把看向连城璧的目光收了回来,眼波流转了一番,也没个表情,看不出是听没听进去。
连城璧却笑了,道“你这人面冷,眼里却藏不住事。”
傅红雪手中的刀握的紧了些“你这是在教训我吗?”
“是。”连城璧很少坦然着一双眼睛去看别人,他看向傅红雪,看他极不自然地从与他对视到别过头去。
“明天别熬药了,买两壶好酒吧…”
好一会儿,才听得傅红雪极弱的“嗯”了一声。
连城璧觉得好笑,伴着咳嗽又大笑几声。
这几日里啊,许是比前二十几年笑的更多。以前也笑,笑的总不是个滋味。面上热啊,心里冷,冷透了,比冰窟窿还冷。
现下心里总归是温的,笑容也真了点。
要说傅红雪是个多有意思的人吗?不,傅红雪无趣的很,因为太过无趣,所以要吸引有趣的人。
叶开是,连城璧,也是。
第二日,傅红雪带回了好酒,也熬了药。
连城璧看了也没说什么,把药喝了。
他注意过傅红雪没拿刀的那只手,手上密密麻麻的小伤口,全
是给他采药弄的。
连城璧不心疼,他觉得好笑。他经常会在心里嘲弄傅红雪一番。
太笨了,太傻了。
世间为什么会有如此蠢的人。
……
蠢到连城璧舍不得自己去死,自己死了,他怎么办啊。
把他孤零零扔在人心险恶的江湖,不是一个哥哥应该做的事啊。
“你知道我这一身伤是怎么弄的吗?”连城璧问。
傅红雪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“我这一身伤是自己弄的。除了我自己,没人能杀的了我,这点自信,我还是有的。”
傅红雪还是没说话。
连城璧接着道“所以我清楚自己的状况,你这药对我一点用都
没有,我能苟延残喘到现在,恐怕是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,用完了,我也就死了。世上再无药可医。”
“这药…能让你好受一点。”
“好受也是要死的。”
“好受的死不是比难受的死要好吗?”
连城璧许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,愣了一会儿,笑道“你说得对。活着都这么难受了,死还要继续难受,太惨了…”
“活着很难受吗?”
“傅少侠,应该比我更清楚吧。”
“我不清楚。对我来说,什么都是一样的。”
连城璧又笑了,这次是实实在在被傅红雪的话逗笑的,“我常想,上天让我独剩这一口气是为了什么?又不能让我活…现下,我知道了。”
傅红雪看了他一眼,又别过头去,“知道了什么?”
“上天是为了让我看清一个人,骨子里是多么蠢。”
傅红雪知道连城璧在看他,也知道连城璧说的是他,但他没有感觉。
也不会生气。
生了气,就更蠢了。
“你去床上歇着吧…”
说完,他又拿起手上那把漆黑平常的刀,练刀去了。
茅屋外不远处有一条江,无名。晚上傅红雪是在江边找到连城璧的,他拿了两坛酒,一碟花生米。
连城璧看见傅红雪后,冲他招了招手。待他过来,塞了一坛酒给他。
“今夜,我们不醉不归。”
傅红雪没说话,人却坐在了连城璧边上。
夜里静的很,星星也没几颗。
傅红雪眼睛很亮,连城璧眼睛更亮。
“我有位故人,很喜欢吃花生米。”
连城璧笑道“你这种无趣的人,故人却不少。不像我,唯一一位故人,还是敌人。”
“我曾经觉得我不需要朋友。”
连城璧很聪明,他没问现在,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傅红雪需要什么。
他需要活着。
“我曾经说,上天让我苟延残喘剩一口气,是为了让我看清一个人,骨子里有多蠢。我说的并不是你。而是我自己。”
连城璧眼睛坦荡的很,坦荡到很难有人能与他对视。傅红雪与他对视了,因为他同样坦荡。
他在等,等连城璧讲话。
他话少,此刻却是一句也不想说,他想让连城璧多说一些。
将死之人,多说些话总没有坏处。
“傅红雪,你是我一辈子都赶不上的。我这一辈子,留下的遗憾太多了。名,利,还有情,每一个都差一步。璧君死的时候,说我杀死了她的丈夫,那个曾经君子如玉的连城璧。她说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吗?”
傅红雪顿了顿,点点头“错了。”
连城璧不死心“错在哪了?”
“为什么要放弃呢,既然所有都差一步,那又为什么要放弃呢…”
连城璧愣住了,继而自嘲地笑笑。
“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?”
“梨花谷…”
连城璧仰面喝了一大口酒,道“有机会带我去吧。”
傅红雪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道“不带…”
连城璧无奈笑笑“那我死后,你把我葬在无垢山庄吧,那是我的家…”
傅红雪只喝酒,没说话。
“但凡活着,总是要经历些苦痛的。你这辈子经历的苦痛多不胜数,却还得活着。并且一定要活的有滋有味才好。你得让带给你苦痛的人看着,你活出名堂来了。”
傅红雪显然是醉了,他酒量本就不好。脸上挂着红晕,眼睛也迷茫的很。此刻笑出来,却悲寂的紧。
连城璧也醉了,醉的没傅红雪厉害。
他一生哭的少,现下哭的像个孩子。
他摸着傅红雪的头,说“我知道你刚才是在安慰我…真的假的也就算了,世上也没那么多真假。我真的错了,错在把你孤零零的扔在这江湖二十年,却还要把你扔在这儿。可你得好好活着,活出点名堂来。不争不抢,与世无争。你会没有活着得动力的。”
连城璧看着傅红雪半睁半闭的眼眸,也躺了下去。
夜静的很,连星星都零星几颗。
一双明堂堂的眸子暗了下去,另一双,也暗了。
第二日傅红雪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,他翻了个身,看着身旁紧闭着双眼的连城璧。
他摸了摸他的手,凉冰冰的,没有温度。
傅红雪顾不得头痛欲裂。起身将连城璧背在背上,第一次,将他的那把漆黑平常的刀遗忘在角落里。
刀本身就是平常的,也没人会拿。只因用的人是他。
今日风沙很大,大的迷了傅红雪的双眼,眼眶红的很。
傅红雪走了好久,才把连城璧带到了梨花谷。
梨花谷梨花未开,傅红雪把连城璧放在地上,自嘲地笑笑“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他将连城璧葬在了梨花谷,立了个无名碑。
他跪在碑前,道“芳龄死在边城,我不回去,因那是个伤心的地方。我不想带你来梨花谷,只因为我不想让这里也成为伤心的地方。”
“无垢山庄是你的伤心之地吧。人死了就不该伤心的。”
“我以前为复仇而活。得知我并不是我娘亲生骨肉之后,我就想为自己而活,我想弥补我以前的遗憾。后来,芳龄也死了。遗憾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弥补了。”
“我从边城来到中原,我一直走。我想我总可以为找到我亲生父母而活,即使我知道我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,却总有活下去的理由。”
“我遇见了你。我知道你是我哥哥…”
“至此,我傅红雪,无父无母无兄长无爱人,到底是孑然一身了。”
傅红雪磕了三个头,起身往回走。再没回过头。
梨花谷也是个伤心地了。
夜悄然而来,傅红雪跛着脚,一步一步走的很难。
但他一直往前走,前方才有光。
光才是逃离孤寂的地方。
其实死也是。
但傅红雪不能死。
因为连城璧不让他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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